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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長樂未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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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長樂未央

顧淵的目光一沈。什麽無頭有頭,這樣忌諱的話無人愛聽。然而文婕妤此刻似乎就特別想與他找不痛快,曼聲又道:“其實本宮原本想,哪裏需要這麽多周折呢?直接杖斃得了。可又怕死人汙了梁宮的地兒——”

“夠了。”顧淵簡短地截斷了母親的話,一揮手屏退了所有內侍,便慢慢道:“你們兩個,先下去。”

孫小言不可置信地擡起頭來。

顧淵冷冷地道:“到殿門口去繼續跪著,聽候發落。”

孫小言又連連磕了幾個頭,口中混亂不清地說著詞兒,忙不疊拉著阿暖退下。

阿暖沒有磕頭,沒有說話,甚至看都沒有看顧淵一眼。

文婕妤冷笑,“你也看到了,那婢子可真硬氣,也不知那副脊梁骨經得起幾板子?”

“母親有什麽疑慮,不要跟兒臣賣關子。”顧淵走到案邊攬襟坐下,卻是一副喧賓奪主的架勢。

文婕妤頓了頓,坐在他對面,慢慢地道:“當初秋兒要出宮,向我推薦了這個丫頭,我也沒有多想。如今看來,卻覺她可疑得很。”

“那是自然。”顧淵出乎意料地點了點頭,“她姓薄。尋常總要懷疑一下的。也不知母親查出什麽沒有?”

文婕妤一怔,“並沒有。我只大概得知她自幼貧苦,與她母親住在北城,至於她父親,真是渺茫未知……”

“什麽都未查清楚,您卻要杖斃了她?”顧淵擡眸,眸光湛亮如雪。

文婕妤忽然覺得很疲累了,這雙眸子一點也不像她,反而像極了長安禦座上的那個人,那個她最恨最恨的人。她每次對上這雙眸子,心中的恨意就會傾巢而出,將頭腦都腐蝕成一片混沌。她撐著身子站起來,聲音沙啞,好像是第一次顯出了自己已經不再年輕:“我是為你好啊……不論那賤婢是何來路,留著她終歸沒什麽好事。淵兒,阿母的心裏只有你一個罷了,處處都是在幫你做打算的……”

顧淵亦站了起來,袍袖未持,拂落了案上空空的果盤,當啷一聲脆響,驚得文婕妤一顫。

面對自己的親生母親,他的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:“昨晚之事,確實是孩兒冒昧。然而今日之事,卻是阿母莽撞。打草驚蛇,還如何盼蛇兒回頭?”

文婕妤心念千轉,然而終究有幾分不信,“可我聽聞,你昨夜竟宿在她家……”

“那又如何?”他突然不耐煩起來,聲音高了三分,“她本來就是孤的人!”

話音錚然砸在四壁之間,他一掀簾大步離去,文婕妤站在原地,腳邊是空落落晃蕩的果盤。

她的眼神漸漸地空幽下去。

好,好,好得很……

這父子兩個,竟是一模一樣地薄情寡幸。

阿暖自殿門口跪到暖閣,又自暖閣跪回殿門口。今夜不見星月,宮中草木低伏,晦暗模糊的一片。她跪得頭暈,心中卻兀自橫著一口氣,恍恍惚惚地只是挺直了背脊。也不知過了幾多時辰,忽有人在她肩膀上打了一下。

那是一卷竹簡,還是一片牙笏?她不能感知清楚,夜霧氤氳之中聽見一個冷澈的聲音:“起來,回去!”

一邊有人來攙她,身量小小,約莫是孫小言。這小孩精明,卻不料是個講義氣的,只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,她得空一定要謝謝他。腦海中轉過這麽些散漫的念頭,身子卻愈來愈不聽使喚,轟然一聲,便暈了過去。

她再醒來則是在仆婢住的耳房裏了。孫小言正顛顛兒地拎了食盌進來,將吃食一件件放在木案上。阿暖略掀開帳子望過去,漆碗中是晶瑩清香的雕胡飯,她一時楞住了。

孫小言笑道:“這是殿下賞給女郎的,讓女郎吃好了飯還得過去侍奉。”這孩子,朝夕之間,連稱呼都換了。

然而——她還得過去?還能過去?

她原以為經過今日這樣一出,他不會再放她在身邊了。卻原來,他還沒有玩夠?

孫小言端詳著她的表情,小臉又笑成了一團:“殿下對女郎還真是上心得緊,都不讓王常侍挨近女郎。”

她不解:“王常侍?”

孫小言慢條斯理地道:“才前女郎暈了,王常侍要來扶,殿下本都已經走遠了,卻又大踏步邁了回來,將女郎一把抱走了!還讓王常侍遠開些呢!”

阿暖嚇了一跳,木箸險些沒拿穩,“你說什麽?殿下……殿下……”

“殿下抱您過來的。”孫小言煞有介事地點點頭,將她不敢出口的話給補齊了。

她的臉上一陣潮紅一陣蒼白,心底時而滾燙時而冰涼。

他到底什麽意思?

孫小言是個小孩,以為殿下看上她了,因對她百般殷勤;她卻只有苦笑。若真是這麽簡單倒好了!

阿暖慢吞吞地吃過有生以來最好吃的菇米飯,又去沐浴梳洗了一番,才終於在孫小言的催促下迤邐往勿憂宮去。還未走入寢殿便聽見裏頭一聲厲喝:“笨手笨腳,給孤滾!”

一個宮婢慌裏慌張地奔了出來,瞟了呆立的阿暖一眼便匆忙跑開了。阿暖知道殿下這又在發脾氣了,心裏卻納悶,怎麽自己就從沒撞上他這樣盛怒的時候?

難不成,是因為與文婕妤的一番談話?

她擺好了表情,微微笑著碎步而入,便看見房中灑落了一地的黑白棋子。她行了個禮,便低身開始一個個撿拾棋子。頭頂上炸響他冷硬如鐵的聲音:“不成想你竟是個嬌弱的身子,跪了半天就受不住了。”

她的手頓了頓,而後又繼續。沒有回答。

“你這樣的人都能進尚衣軒,那些婆子真是愈發憊懶了。”他覆涼涼地道。

阿暖將棋子攏進局中,拍了拍衣襟又行下一禮,“奴婢自知眼拙手笨,體質有虧,然當時無資葬母,處境無望,是殿下宮中開恩收容奴婢在尚衣軒幹活。今日暈厥之事,奴婢不敢有半分怨言,但憑殿下責罰。”

顧淵哼了一聲,“你如此說,不過是以為孤不會罰你。”

她恭恭敬敬地道:“奴婢不敢。”

他倚著憑幾,支起一腿,一手撐著頭,一手放在膝蓋上將解下的兩枚山玄玉懶散地打著拍兒,“孤總是要罰你的——罰你什麽好呢?”

她低著頭不敢說話。

他煩悶地道:“擡起頭來!”

她只好擡頭。青玉五枝燈散發出通幽的光,映得這寢殿明如白晝。不知為何,她的目光卻被顧淵的床吸引了過去——重重疊疊的淡青流蘇帳將它內裏的一切都遮住了,她呆呆地凝望著,她想起自己家中的那一圍帳子,那是母親的陪嫁,母親始終珍而重之,從來不肯有分毫的損壞……

顧淵冷冷地睨著她,“在想什麽?”

“奴婢在想……”她收回目光,隨口道,“在想原來殿下會弈棋。”

他看她一眼,“弈棋是君子之道。”

她道:“殿下說的是。”

“孤會的東西還多著呢。”他的聲音裏帶了幾分倨傲,“但孤唯有一件事情是不會的。”

她不由順著他的話頭問:“是什麽事情?”

他慢慢道:“見風暈。”

她呆住了。

半晌,心中才浮出無限的羞惱,氣結地擡起頭來,卻見他眸中笑意盈盈,恰似那青玉五枝燈將天外的星子都漫射了進來,星鬥相隨著清亮旋轉。她沖到口邊的話一時又全然說不出了,憤憤地將衣帶子一絞:“殿下是從沒跪過人的金貴身子,當然不會見風暈!”

這話一出,他的笑容卻瞬息消散得無影無蹤,教她懷疑自己方才所見全是幻覺。他緊緊地盯著她,那目光重又變回她所熟悉的冰涼:“誰說孤沒跪過人?”

她心知失言,梁王要跪的人實在也不少,長安城裏的太後皇帝嬪妃,他都要行禮。然而她還是嘴硬:“陛下心疼殿下,總也沒至於讓殿下一跪一整天的吧!”

他一笑,“你這是求孤心疼你?”

這是哪跟哪?

他是怎麽接上這話頭的?!

她呆楞得說不出話,他卻又自顧自地道:“當孝湣太子在的時候,孤每到宮中赴年宴,第二日清晨往溫室殿去請安時,都要跪上三五個時辰。孤的母親與孤一同跪,就跪在前殿的屏風前,等陛下跟裏頭的夫人出來,那屏風都快被孤盯出洞來了。”

那聲音低沈回轉,像與穿堂過室的風匯在了一處,冷漠地流動著。她的心一時竟安靜了下去,眼前仿佛看見了那個穿著過年的華服盛裝的小男孩,隨他年輕的母親一同跪在未央宮那冰冷的條磚上,明知他的那個偏心的父親根本就不想見他,卻還是要一意地跪著。

她忽然有點明白文婕妤了。

“孤本就不是個受待見的。”他低垂著眼瞼,目光空落落地隨那兩片山玄玉而動,“若不是孝湣太子薨了,你還會進孤的宮裏來嗎,阿暖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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